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01节
??许衷并不在府上,朝烟正在明镜斋里写字,听见女使口中的名字,有几分陌生。 ??“毕升?”朝烟知道自己听说过这个名字,但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听说的,也不记得这人是做什么的。 ??女使点点头:“门房说是叫毕升。娘子不认得吗?难不成是认错了门?” ??朝烟问道:“他是个什么人?可说了是来找谁的么?” ??“似乎是个匠人?是来找大官人的,说是在什么刻印之术上有了长进。” ??“匠人?哦!”朝烟想起来了。许衷是结交过一位毕待诏,专工刻印事。前些年就说在试着做些能改良当下拓印技艺的器具,问小货行拿了不少泥灰,后来便没听说什么消息了。 ??若不是他此时登门拜访,朝烟都快忘了这回事。 ??“叫平东把人带进来,好好招待着。大官人该要回来了。”朝烟嘱咐着女使。 ??这边来通传的女使刚下去,隔壁院子的羌笛又匆匆跑来,在秦桑身边耳语了几句。 ??如今雪满的嗓子哑了,前几日朝烟派人去找了雪满的姑母过来,又是补贴钱,又是赠地契的,把朝烟对于雪满的那些歉意都用金银给化解了。雪满的姑母本不缺钱,不会为了点银子和地契所动,看见可怜的侄女,还想拉着雪满上开封府告状去。 ??雪满一个劲儿地摇头,此事才算罢了。 ??朝烟主张把雪满嫁了,此后就不用在朝云身边服侍,可雪满还是摇头,想留下。故而如今朝云身边贴身服侍的还是她,另一个贴身女使则是羌笛。 ??羌笛急匆匆赶过来,意味着朝云那里又出了什么事。 ??“秦桑,怎么了?”朝烟问道。 ??秦桑支吾道:“三姐儿那里……” ??朝烟皱着眉头站了起来,又问:“到底怎么了?” ??“三姐儿她…吐血了。” ??“!吐血了?怎么会吐血了?有谁谁说了什么话气着她了!?这么大的事,你还跟我支支吾吾的做什么!快,我过去看看!”朝烟随手扔下了笔,一滴墨从笔尖留下,洇在宣纸上,毁了这张工整的真书。 ??等到朝烟到了隔壁,才晓得下人们在犹豫的是什么。 ??朝云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头,不准别人进去。 ??大夫也被赶在门外,朝烟问道:“究竟发生了什么?平白无故的,怎么会吐血?” ??胡琴道:“今日午膳时,厨房送了炒羊肉过来。三姐儿多吃了几口,饭后便咳了起来,一口咳出了血。那时我们便说要去告诉二娘子的,只是三姐儿拦着,说什么都不准我们告诉您。我们便私自请了大夫过来……” ??大夫就站在朝烟身旁,她转身又问:“大夫去诊过脉了?” ??“还没…姐儿不让大夫进去。” ??“真是胡闹!” ??朝烟一把推开了房门,看见坐在桌边呆滞的朝云。 ??朝云被房门大开的声响吵得抬起了头,看见来的人是姐姐,又低下头去。 ??姐姐已经把她关在这里很多日子了,不许她出门去报仇,也不告诉她什么时候能放她出去。就像被囚禁在这宽大的院子之中,她每日能做的就是看书,看天。 ??“大夫无非就配点那些药,何必麻烦。”朝云淡淡地说。 ??她就是老毛病又犯了,内火过旺,最近又久郁不欢,才吐了一口血。又不是第一次了,何必再多费周章地请什么大夫。 ??朝烟却道:“总得好好看一看。姐姐还以为你的毛病已经好全了,才让人给你做羊肉的。近来没有吃药了吗?” ??“药有什么用。” ??朝云的不快都写在了脸上,朝烟看得分明。 ??她晓得妹妹这不快的来源,可她也无奈,因为她并没有解决之道。难得想用炒羊肉来哄她,却又叫她犯了肝火。 ??大夫还是被朝烟叫进来了,就算是老毛病再犯,吐了血也是件大事,还是再把个脉更好。 ??大夫三指搭在朝云的尺关寸上,静静感受着脉搏涌动。 ??指下的脉象平滑,犹如玉珠滚动在血脉之中。 ??大夫的眉头稍有舒展,又微微皱起。 ??朝烟问道:“怎样?” ??“娘子这一脉……”大夫微顿,“是喜脉。” ??喜脉! ??朝烟紧张的神情顿时间舒缓了,眉眼之间都带上了笑意。 ??是喜脉! ??云儿也有孩子了! ??尽管那妹夫,她近来很看不上眼,可那毕竟也是个翰林编修,是进士出身!朝云与他,有了孩子了! ??她只差笑出声来,乐呵呵地望向朝云,却见妹妹脸上竟全是凝重。 ??有如黑云压城,不见半点喜庆。 ??朝烟本以为是朝云听到这样的好消息,呆得滞住了,于是便开口说道:“云儿,这可是喜脉,你……” ??但话说到一半,朝烟忽然想起了什么。 ??她面上的神色,变得比朝云更加惨淡。 ??“恭喜娘子,此胎已一月有余,脉象还算平稳。只是这娠中须得小心。娘子内火燥盛,切记要谨慎饮食,更要戒去焦躁。”大夫把脉枕收了起来,从箱子里拿出纸笔,开出方子,“此方清火,娘子按这个方子,每隔一日吃一顿。” ??秦桑将大夫送出了许家,朝烟叫人把门关好。 ??她问道:“这…是谁的孩子?” ??“我不知道。” ??朝云眼中尽是惶惑。她不敢相信,自己会在这样的时候怀上孩子。 ??头又开始痛起来,难受得她一手撑在了桌子上。 ??和郑平成婚数月,一直没什么动静,怎么会自己一出事,孩子便来了? ??她问道:“姐姐,我该怎么把这孩子去掉?” ??声音微颤而无力。 ??朝烟“唰”地站了起来,震诧而不解地看着她:“你要把孩子去掉?” ??“我不想生孩子……无论是谁的。尤其是那畜牲的。” ??“这哪行!你,你这孩子,这。孩子无辜,既然有了,就是你和孩子的缘分,怎么能不生下来呢?”朝烟拉住了妹妹的手,“你放心,无论如何,姐姐都会保你的孩子平安无虞地长大!” ??“我不要它。我不要孩子……”朝云还是坚持。朝烟不曾发觉,在妹妹凝重的面色下,是愈发昏沉的眸色。 ??“可你已经嫁人了。嫁了人的女子,就是要生孩子的。你看易哥儿,姐姐怀胎十月把他生下来,他如今已经会叫姆姆了。就算这孩子…就算郑平不要这孩子,不,他不会知道的。说到底,这也是郑家的血脉。有姐姐在,一定让你——啊!云儿,你这么了!” ??朝云笔直地倒了下去,摔在地上,昏迷不醒。 ??才刚送出门外的大夫又被请了回来,打马回府的许衷赶不及去见一面毕升,就看见秦桑匆忙带着大夫进门。 ??许衷问道:“秦桑,是大娘子怎么了吗?” ??他生怕朝烟出什么事。 ??秦桑道:“不不,大官人,是三姐儿昏过去了。” ??“昏过去了?那你快带大夫进去。我去见个客人,一会儿就过去。”许衷道。 ??其实该给朝云配的药方,大夫已经配过。虽说朝云忽然晕倒了,但大夫也诊不出除了内火之外的什么症结来。看着朝云昏在榻上,只能对朝烟说道:“娘子这病,归根到底还是心病。” ??“心病?我妹妹怎么会有心病?” ??“娘子本是内火旺盛之人,若是长久心绪不宁,容易内火上涌。轻则咽喉疼痛,重则吐血昏迷。大娘子这也是富贵人家,想来衣食用度都不会亏待了娘子,这心病真正的根源在哪里……便须再加探寻。” ??“心绪不宁…心病……” ??朝烟重复着大夫所说的话。 ??她原本只是觉得云儿这两年不怎么快乐,姊妹二人生了罅隙,不如从前亲近了。云儿的笑意没了,更多了些躁怒与阴郁。原来这样的事,也算是一种病? ??心病,那么心药又在哪里?该如何解决? ??大夫无法给这样的“病”开出方子,医者仁心,所能做的也只是多加叮嘱:“多开解开解娘子,让娘子做些想做的事。切不可再让娘子动怒了,毕竟娘子还怀着孩子。” ??“……我明白了,多谢。”朝烟道。 ??李朝云醒时,床边围坐着团团的人。 ??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,头一个看见的是自己的姐姐,然后便是王娘子,魏国夫人与姜五娘。 ??屋子里还有一众女使、婆子们,小小的内室站着坐着十来个人,看得眼睛骨头都疼。 ??魏国夫人乐呵呵地坐在朝云的床边,说道:“啊呀,总算醒了,你这一觉睡得可长。” ??朝云揉着眼睛坐起来,问道:“姨母,嫂嫂,你们怎么来了?” ??朝烟搬了小凳坐在一旁,微微笑着:“你有了身孕,我便去告诉了姨母和嫂嫂,让她们来一同喜庆喜庆。” ??朝云不解地看了自己的肚子一眼,才想起自己昏睡前大夫说的话。哦对,她如今有了身孕了。 ??一点儿感觉也没有,肚子还是这么个肚子,那里头真有个孩子? ??有几位长辈在,屋子里一下就热闹起来。魏国夫人回忆着当年她自己怀孕时的事,朝烟也讲起易哥儿在她肚子里时有多调皮。 ??乐乐呵呵的,消散了这间屋子平日里的冷清萧条。 ??朝烟试图用长辈们的关爱来解决朝云的不快,但落入朝云眼中,便是另一回事了。 ??在朝云看来,姐姐在她有去掉这个孩子的打算的时候,将她怀了身子这件事告诉了她们。这是在用长辈,绑住她的手脚,让她有了顾虑。 ??魏国夫人又道:“那郑家寒酸简陋,你养胎不易。我和你姐姐商量了,你怀胎这几个月里,就安心住在许家吧,姨母会去同你婆母说的。” ??王娘子也笑:“你要是想住到李家去也行,嫂嫂随时给你把山光阁打扫出来。” ??朝云垂下了眼眸,低声呢喃:“你们又这样随意决定了我的归处。” ??她声音太小,大家都没有听清。 ??魏国夫人问道:“什么?” ??朝云露出一个浅笑,摇摇头。 ??“没什么。”